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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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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暗花明

    爱是永世不可以忘记的,但却是可以放弃的。

    叶昀走后,向远拖着一条酸痛的胳膊梳洗入睡。她化解得了脸面上的尴尬,却化解不了心中的异样。活到二十五岁,除了不记事时妈妈的怀抱,这竟是她所能体会到的第一个拥抱。没有人拥抱过她,爸爸、妹妹、骞泽,亲人、同学、朋友,在她高兴的时候,无措的时候,失望的时候,都没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小叶昀变成了一个臂膀有力、胸膛坚实的男人?她看着他成长,在他面前,她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大姐,包容照顾着柔弱的小弟,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虽说女人在力量上的弱势是天性,可她心里仍然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欣慰,当然,更多的是迷茫—叶昀对她的依赖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明显。她曾经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感上的维系会自然地减弱,然而从之前那一幕看来,也许她错了,叶昀的孺慕之情似乎在朝着一条陌生的路上走,而这一切,难道她一直以来无声的纵容没有责任?

    如果换作别人,向远会漠然处之,人长大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这都是常事,也是天性,就像动物到了一定的季节就会求偶,正好遇到了一个,也许就是它了,即使求之不得落了个空,也是自找的,与人无关,就像她对叶骞泽。可是叶昀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一条注定不通的路,不能让他吃跟她一样的苦头。

    所以,向远不顾叶昀的抗议和再三求情,不由分说地收回了他手上那把备用钥匙,除非有事,不让他再单独到她住的地方来。那个为他擦汗的女孩是那样年轻而美好,这样的男孩,何愁没有人爱,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是她的无心,让他的世界单一地围绕着她旋转,以后,等他见过了更美的风景,就会发现,她只是在日出前就隐没在天际的星光。

    可她毕竟不忍心让叶昀一时之间太过失望,所以还是答应了他的“日出之约”,两人说好,只要有空,就一起去爬山看日出。

    向远也没有想到这个“有空的时候”会一推再推,因为清远立交钢构架招标结束后的一个星期,江源接到了立恒公司,也就是不久前以一分之差将江源踢落马下的张天然的公司打来的电话。立恒这次投中了清远立交桥近万吨的钢构架生产任务,由于中建要求的交货期跟他们原有的生产安排有冲突,所以他们提出跟江源合作,把8500吨的生产任务交给江源外协加工。也就是说,江源跟立恒签订合同,为他们生产钢构架,然后由立恒向中建交货,对外来说,这个工程是立恒的,但利润却是江源的。

    江源上下对这个“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折在惊愕之余,一时之间还有些不能置信,因为立恒和江源过去从无往来,而且这次要求外协,开出的条件相当优渥。

    送上门来的机会当然是不能错失的,何况江源的生产车间由于任务不饱满,放假过多的工人已经怨声连连。市场部主任在叶秉林的亲自授意下,当天立即打电话跟立恒接洽,可是对方开门见山,说得相当清楚,要求跟向远直接联系。

    向远连夜到医院跟叶秉林商量,次日,怀揣着叶秉林同意的一万块钱亲自邀请张天然用餐面谈。张天然倒没有什么架子,也不客气,欣然赴约。他对吃没有什么要求,在这点上跟向远不谋而合。两人在饭桌上用围棋对弈一局,向远落败,张天然当着双方陪同人员的面一扫棋子,称向远“女中丈夫”。就这样,向远花了390元埋单,然后从立恒拿回了8500吨的生产任务。她心知肚明,张天然跟她并无交情,他要的是这个工程的名义,钱可以给江源,但名声是立恒的。况且,张天然这几年似乎渐渐志不在建材生产市场,立恒的钢结构生产能力在有计划地缩减,这个工程的交货期又紧张,所以清远立交桥这杯羹他是必须要分出去的,之所以全给了江源,除了因为江源是省内的老厂,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欧阳的授意。

    江源十二月份接下这个工程,交货期在次年的三月。拿到合同的时候欢天喜地,但是真正安排生产计划时却犯了愁:江源人虽多,产能却低,以往每月不过一千吨上下的产出,如何能在短短的三个月内交货?然而这一次,病床上的叶秉林在向远的再三说服下也发了狠,传话下去,没别的好说,就一个字:上!要求从一线员工到管理人员全线调动起来,以三班倒的方式日夜不停地立即投入生产。到交货期之前,人停机器设备不能停,如无特殊通知,节假日一律加班加点。管生产的李助理重任在肩,殚精竭虑地调整生产流程。叶骞泽管人事,也必须狠下心,重奖重罚,撑不住、做不来的人就要下。财务方面虽有微词,但所有的流动资金也必须为这个工程全线服务。一时间,整个江源办公区、生产区一片飘红,到处可见激励性质的标语和牌匾。8500吨仿佛不再是江源的一个工程,而是一个坎,过不了就是继续沉寂,过得了就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向远也跟着生产忙碌得像个陀螺,张天然答应把工程给江源时虽轻松,但对质量和各项流程毫不含糊,立恒的质检员每三天到江源抽检一次,催问进度的电话更是时时不断。

    江源这辆老爷车就像回光返照似的拼了命向前冲。三个月后,机器和人都已经临近散架,总算如期交货,向远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得有几分惊险。立恒方面来做最后的验收,张天然面对激动不已的江源管理层,只朝着向远说了一句话:“辛苦了,不过要是给立恒这么多人和这么多设备,完成这些只要一个半月。”

    江源的疲惫被上半年奖金条上的数字无声地安抚了,可向远承了欧阳家的一个情,却不能当作过眼云烟。六月,恰逢欧阳家嫁女,之前一次,欧阳太太曾让向远陪她喝茶,闲话间直抱怨女儿结婚自己却置身事外,身边的人又没有得力的。向远心领神会,帮着欧阳太太联系宴会场地,筹备各项婚宴事宜,被章粤说她比自己结婚还忙。

    话是这么说,该帮忙的时候章粤也没有袖手旁观。欧阳家的婚宴订得仓促,要求又高,当时能入他家眼的全市各大酒店无一不是已有订席,难以接下这单生意,最后还是章粤见向远为难,出面斡旋,这才得以订到满意的场地。

    向远向章粤道谢,她笑道:“你这样不求人的人找到我,我还能不赶紧让你欠着个人情吗?”

    等到婚礼如期举行,向远负责的部分面面俱到,有条不紊。欧阳太太满意之余,说只恨少生了个儿子,否则媳妇非向远不要。欧阳启明一向不苟言笑,眼光挑剔,也让秘书去给向远道了声谢。

    婚礼现场,应邀参加的向远才知道欧阳家的乘龙快婿原来是在昆明曾有一面之缘,并且放过她一马的年轻人。能娶到欧阳家的小姐,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就在中建身居高位。

    令人惊讶的是,新娘在迎宾前半个小时才驱车前来,匆匆化了妆,和新郎并肩站在酒店门口。她拿起给来宾点烟的打火机,自己给自己点着了一根,提着婚纱,面容闲适地吞云吐雾。早到的来宾和酒店工作人员无不侧目,欧阳启明看见后怒不可遏,可是被妻子抓住了胳膊,当着客人的面也只能隐忍,一言不发地走到女儿面前,将烟从她嘴上摘下,然后用脚碾灭。

    面孔文秀的欧阳小姐也不生气,乖乖地任父亲拿走香烟,只做了个无奈耸肩的姿势,倒是欧阳启明返回宴会厅之后,她身边的新郎官笑了笑,给她重新抽出一根烟,亲手为她点上。

    六月的艳阳天,向远看着那站得很近的微笑着的一对璧人,总觉得无比萧瑟。此后的一个多小时,新郎、新娘兢兢业业地迎宾待客,无可挑剔。有趣的是,向远发现每当一辆车停在附近,新郎官的眼神就开始朝那个方向游离,直到上面的人推门下车。他微弱的期望和失望就这么不停地周而复始。直到七点过后,欧阳的秘书走过来低声说:“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婚礼准备开始。”新郎最后一次朝空无一人的前方张望,那笑容里终于有了一种怅然的解脱。

    敬酒完毕,新人退场换装准备敬茶之际,向远在欧阳太太的吩咐之下前往照看新娘换装的情况。结果,她没见到欧阳小姐,却在化妆间遇到了还是一身正装的新郎。黑色将他颜色略深的瞳孔衬得更耐人寻味。他算不上特别好看,论俊秀比不上叶昀,要说儒雅不如骞泽,可是面容清癯,气质清冷。直视他那双眼睛,很容易让人朝那深不见底的地方坠下去。向远想,不管怎么样,欧阳家择婿的眼光不俗。

    向远环顾四周,并无别人,便询问道:“欧阳太太让我来看看换装差不多了吧,怎么不见新娘和化妆师?”

    新郎看了她一眼,答道:“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化妆去了,马上就好。”

    向远记起云南的一念之恩,没有他当时的放过,她就不可能接近欧阳夫妇,江源也不可能有后来的机遇,既然遇到了,她便真心实意地说了句:“恭喜你啊,还没有为上次的事情谢谢你。”

    他不置可否,仿佛不知道她的道谢所为何事。

    向远自我解嘲道:“我还以为我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没想到几句话就被你听出了乡音。”见他仍然一脸的漠然,她也不再自讨没趣,“我先出去,再次祝你新婚快乐!”

    她转身要走,他却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你普通话说得很好,正宗的南昌口音我不熟悉,只不过对江西人说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里那点尾音我记得清楚罢了。”

    “是吗?”向远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如果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不妨说一声。”

    她不过是客气,中建财雄势大,他又少年得志,何事用得着求她?

    可是话刚说完,沉默而清高的新郎忽然接着她的话说:“有的,现在就有。”

    向远顿住离开的脚步,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犹疑了片刻,那双深黑的眼睛变得温柔而氤氲,手悄然地抵住了身后的化妆台。

    他低声说:“用你的声音,叫我一声阿正好吗?”

    ……

    向远没有问为什么,他这样的风光无限,说到底也还是个可怜人。她的声音里于是便带有一丝悲悯,“阿正……”

    启唇的瞬间,新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向远叫完就离开了化妆间,无从得知那灿烂盛放的新郎胸花上是否有泪痕。她对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没有兴趣,他和另一个不知名的女人,也许是男人,不管是谁失落了谁,结果都是一样。

    爱是永世不可以忘记的,但却是可以放弃的。

    这场婚礼过后,向远和欧阳家的关系就此更为亲厚,江源也通过立恒的那次外协,间接地叩开了中建的大门,后来,陆陆续续地在中建中了几个散标,在立恒退出建材生产的竞争市场后,成为中建华南区最大的钢构架供应单位。有了中建的青睐,光环效应之下,其他各种各样的订单也纷至沓来。也是在这一年,向远正式取代年过五旬的江源市场部主任,成为江源市场部的一把手。

    随着向远的升迁,江源的管理层进行了一次新的调整。叶秉林久病未愈,作为他的长子,叶骞泽顺理成章地成为分管行政的副总经理;生产厂长出身的李助理这几年劳苦功高,对工厂管理颇有一套,并且在清远立交桥工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自然是分管生产的副总的不二人选;叶秉文依旧以财务总监的身份掌握江源财政大权,同时兼任江源控股的广利投资公司总经理;销售总监的职位暂时空悬,新走马上任的市场部主任向远全面主持市场经营工作,拥有参与领导办公会资格。

    这四人实际上构成了江源最高的权力中心,除大事需向病中的叶秉林请示外,各人分管工作范围之内的业务均可自行做主,涉及多部门的问题则办公会协商解决。过去的李助理,现在的李副总和向远更是在叶秉林的吩咐下三天两头地在病床前向他汇报工作。

    在这四人里,向远职务最低,年纪最轻,却最得叶秉林看重。江源市场部经她重新洗牌后,换上了一群相对年轻的销售人员。她把他们重新划分市场区域,经叶秉林同意,健全了一整套营销激励机制,将江源的市场经营策略定位为立足省内市场,牢牢抓住中建这一大客户,同时与张天然的立恒合作,垄断本省各大工程,尽可能不给其他小厂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在保证省内工程不大量流失的情况下,基本上江源的产量和收入可以得到保证,在这个基础上才逐步打开西南地区市场。云南、贵州、四川、重庆一带市场广阔,且缺少有竞争力的建材大厂,向远不惜成本地向这些省份派出了大量常驻的市场销售人员,要求他们胆要大、心要细、脑要灵、嘴要巧、手要勤、脸皮要厚,要想尽办法与西南的各大建筑集团建立长远的关系,并且带回的工程和催回的欠款可直接抽取可观额度的提成,当然,做不来的就得走人。对于长江流域一带和华北地区,一方面大厂云集,另一方面距离G市路途遥远,运输成本过高,所以向远的目标是一年至少中一个标,无须做太多,但必须保证江源在那些地区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如此改头换面之后的市场部,虽不能说完全让人满意,但相对于过去那个一杯清茶,接接电话,加一次班要修整三天的部门来说,已经脱胎换骨。那帮销售人员原本在向远提倡的高强度、快节奏工作步调和频频出差、效益至上的工作态度之下叫苦不迭,不过习惯了之后,又尝到了甜头,几番优胜劣汰,市场部已然成为江源上下最具战斗力的部门,在向远的带领下几创佳绩,连连刷新江源在销售业绩上的历史。如此光环之下,不但本部门的人员与有荣焉,但凡江源内部有闯劲、想做一番事业的年轻人也无不以进入市场部为荣,又还有谁敢轻视向远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

    向远在江源的市场开拓方面屡建奇功,在市场部是人心所向,又是叶秉林跟前的红人,风头正健。她说出来的话,不但在两个副总面前分量不轻,就连一向眼中无人的财务总监叶秉文也要让她三分。这时候,叶秉文审时度势,已放弃处处与向远为难的方式,反倒几次三番透露出拉拢之意,因为他知道,向远和李副总都是实干型的人,又同为在江源打工的外人,清远立交桥一役两人合作良好,交情不薄,而叶骞泽和向远的渊源更不在话下,无论向远过分偏向这两人中的哪一方,对他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向远凡事更不轻易表态。她自己从不居功自傲,而且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工作中她始终谨慎地游走在两个副总和一个总监之间,绝不过分偏向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叶骞泽。不仅自己如此,在市场部之内,她也几次暗示,严禁本部门人员过分张扬,更不能在领导派系间表现出过分明显的倾向性,市场部是为江源服务的,而不是为了某一个人。

    这一切,皆因向远心中了然,叶叔叔之所以如此看重她和李副总,赋予他们充分的职权,除了爱才,更重要的目的只怕是要均衡叶骞泽和叶秉文之间的力量。

    江源上下没人说得出具体原因,但管理层中的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叶骞泽和叶秉文,一个是老板的亲儿子,一个是老板的亲弟弟,这些年不但感情上越来越疏远,在工作上也渐成对峙之势。他们各自的部属即使说不上势同水火,可也泾渭分明,自成派系,就连在重大事宜的决议上,这两人其中一人主张,另一个必反对无疑。

    向远对其中的缘由也心存疑惑,尝试着去问过叶骞泽,他只是回答说,不过是各自做事的方式不同。向远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她从叶昀嘴里间接听说,叶灵现在的病情时好时坏,无人在旁时已没有办法出门。叶太太在一次叶秉文和叶骞泽的争执之后也一病不起。叶家看不见的地方长着一个毒瘤,叶骞泽曾经天真地想要去掩饰它,但终有一天它会溃烂至他自己也无法容忍的地步。向远心里想,他不肯说出来也罢,那她就等,等到这个瘤恶臭流脓到人尽皆知,看他要如何收场。

    所以,当叶骞泽对她说:“向远,你会站在我身边是吗?”她只是笑而不语。他是多么清楚她对他的感情啊,如果说她已坚硬如石,那他就是天长日久风化在心中的核,轻轻一戳,就会化成齑粉。可是他却不知道,感情并不一定是驱使向远去做某件事情的全部原因,尤其是一段不确定的感情。